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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8-15 09:56:37 来源:哔哩哔哩

冯如意给我打来电话时,已经凌晨三点。我以为她喝醉了,又乱拨号码,第一次没接。过了两三分钟,她又一次来电。我走到门边,推开门。透明清凉的风涌进来。手机响过十五声,我按下接听键。


【资料图】

冯如意:这次采访对象定下来了,七十多岁的老画家。你去不去?

我:现在是三点。

冯如意:你肯定没睡。这次你去不去。

我:不合适吧,我还是不去了。

冯如意:资料一会发你,过一个周才走,还有改主意的时间,晚安。

手机传来忙音。我关了门,回到柜台后面。十来分钟过去,冯如意的消息一条一条发来:高红国,一九四九年生人,业余画家。年轻时负责过宣传口的海报绘制,为本市贡献过多张优秀宣传画。“文革”时因被指接受西方资本主义思想,先后遭到武斗文斗,被下放内陆省份。左眼视网膜脱落,无法准确定位画面纵深。一九七八年后回到黄海岸边,转入设计领域,不甚上手,碌碌无为。四年后代表本市赴敦煌参加文化交流活动,期间造访莫高窟。回市后性情大变,辞去工作,于家中闭门不出,每日仅由其妻子外出购置生活用品。千禧年前夕,一口气对外界投递五十余张画作,主题均为敦煌飞天,在文艺界内部引起不小震动。获评数个奖项,但均拒绝领奖,再次断绝与外界联系。上个月,他再次投递一幅作品,主题仍为飞天,姿势灵动,恍若穿越。美术家协会发出访谈邀请,被一口回绝。我们杂志领导听闻后,安排我去联系采访。我在其家门口蹲守三天,拦住其妻,再三说和,最终应下。时间定于下周天。等你消息,周末愉快。冯如意。

关齐迟到了二十分钟,六点二十才奔进店,睡眼惺忪,头发凌乱。见到她来,我把黄马甲脱下,套上自己的羽绒服。摆摆手出门。没走几步,她追过来,拉住我袖子,气喘吁吁,说,后天吃个饭啊。我说,你早我晚,无缝衔接,没工夫吧。她说,我找人代我,搓顿午饭,阿蒙烧烤,位置定好了都。我说,行,刚才我吃了根烤肠,忘上账了,你帮我弄上。她白我一眼,说,到时候给你打电话。回头看见有人推门进店,急忙跑回去,像一只兔子,惊慌失措。

我租的房子就在店后的小区。国家经济几年来都不太景气,大学毕业之后,我发现自己一无是处,四年中文系的摸爬滚打,甚至混不上一个小学语文老师的编制。西北大片的黄沙,那空旷开阔,一望无际,玛瑙般平滑的影像,时时刻刻在我的眼前铺展。故乡成为一个摇摇欲坠的符号,虚幻,遥远,不愿回首。衣锦还乡的泡沫显得不切实际,我时常生出一种情绪,如同项王面对咆哮的乌江,潸然泪下的无奈。家里打来的电话往往被我搪塞。三个月之后,我拨通了楼下便利店的招工号码。晚班十二小时,从日落到日出。小区虽然人丁拥挤,但深夜时也显得寂静。黑暗从东方涌现,一片片蔓延,占领了大半边的天空。晚霞显出深紫色的迷茫,从上方注视着,行色匆匆的市民。月上中天之时,我的腰因为理货而酸痛难忍,四周林立的高楼冷冰冰地将目光穿越了玻璃,使我如芒刺在背,恍惚间能看见,无边无际的漆黑,竟也像是大漠,我阔别五年的大漠。

我拿出手机,犹豫了一下,时间还早,估计母亲在家中还没起床。又从消息里翻出冯如意的邀约,略加考虑,发去:你在杂志社那边?我刚垂下手臂,手机就一震,冯如意回:在。我问:去找你方便?她说:随时。我闭了手机,绕回楼下,推出自行车。先从侧边踹车链子两脚,再跨步上去。歪歪扭扭,向东而行。

冯如意在一家本地刊物供职。刊物年代久远,集中于一栋上世纪修建的三层矮楼。四周大厦林立,玻璃幕墙耀眼。矮楼的墙斑驳褪皮,古旧苍老,在其中格格不入。我骑到楼边,冯如意已经站在那摆手。她说,车拴那吧,咱吃个早饭去,油条豆腐脑。我说,还是门口那家?她说,对,老板刚回,我憋好几天了,就好这一口。

豆腐脑热气腾腾。冯如意端起碗,呼噜两口,擦擦嘴,问,采访的事,你想的怎么样了。我说,我也不是你们杂志的,就不去凑热闹了。她说,机会难得啊,这事我负责,咱就俩人,轻装简行,不要紧。我说,我真干不了,你忘了上次。她说,没事,这次在下午。你们约的他妻子,本人同意吗。她说,这你别担心,没把握的事,我从来不干。我说,你再给我点时间。她说,你犹豫什么呢,又不少块肉,不来写点东西,你这中文系真就白瞎了。我低着头,掰开根油条插进边上的腐乳,拌了拌。冯如意按住我手腕,说,你想啥呢。我说,你让我想想,周三,周三下午我给你准信。她盯了我一眼,略带狐疑,缩回身子。喝净豆腐脑之后,冯如意抹抹嘴,问,换你班的还是关齐?我说,是。她说,你上次说,你俩怎么个事来着。我说,很久以前了。

我们高中的教学楼,原本前后透风,宽敞清亮。到我们这一届,因为学校多招了五个班,一到五班被迫搬到综合楼。综合楼修筑年代颇早,为回字形构造。站在天井中仰望,四面无风,天空狭窄,如处深井。东西两门,均以铁板铸成,有严防死守之势。课间五分钟,人影杂乱,熙来攘往。我闪身其中,隐然似刺客。掐过两分钟的表,关齐步履匆忙,披着一头长发,从二楼奔下。我绕至楼上,冲进四班的空教室,找到她的座位,向书本间夹了一封薄信。

作为一次鲁莽的行动,我基本没有对此事先规划。信纸是上次月考发下的数学演草纸,写信的时间则选在语文连堂课。当同学们正咬着笔杆,对议论文苦思冥想时,我奋笔疾书,写着一封不知所云的信件。信的开头从失眠写起,逐渐谈到生活、学业、兴趣,还有每晚放学时黯淡的月色。写到最后,我开始分析几种不同的脱发类型。在结尾我注明:请将回信放在校门口盆栽处。发出几日之后,信如泥牛入海,我遂不抱希望。大约又过两周,我路过校门,盆栽后摆着一个折叠工整的信封。夜深人静之时,我在书桌昏暗的灯光下拆开它。一封字迹工整的信掉落出来。关齐在信里说,很抱歉这么晚才回信,因为这是头一回,她不知道我是谁,也不知道说什么,想了很久,决定给我介绍一下家里养的缅因猫,如果我要回信,可以放在综合楼天井中,侧边一个废弃的楼梯间,里面有一张课桌,落满尘灰。

我不知道如何去定义过去这一概念,尤其是那些曾经在桌前控笔写下的书信。它们在破旧的楼梯间里,完成了一次又一次隐秘的交接。字里行间,蘸满了一个狂妄痛苦男孩的天真,和另一个人谨慎小心的回答。至少在当时,它们更像是某种意象的集合,临渊的巨蟒,游走的盘蛇,凄啸的鹰隼和缓步的棕熊。至于毕业之后,同班同学尚且各奔东西,二楼的班级和我更是音讯断绝。所有的信件被我藏匿在卧室的某处,象征着一段不问前路的往事。五年以后,我们不期而遇。关齐绞去了长发,而我还像以前那样疲沓。校友的身份很快相知,但我确信的是,她不知道那些颤抖的文字出于我的笔下。

临走之前,冯如意从楼上拿下一个文件袋,塞到我手里,说,有空看看。我说,什么东西。她说,飞天。我说,不用,要真想找,从网上看看不就行。她说,不行,没那感觉。已经是上午九点多,街道逐渐繁忙。冯如意送我到路边,她的短发在风中微微摇动。我骑出一段,回头再看。这几天天阴,她像一株消瘦的白杨,在灰白的天色下,行路轻薄艰难。自行车是我从二手市场里淘来,车链子蹬上去生涩迟钝。前主人是个圆脸光头的老汉,嘴里喷着旱烟的气息。一番讨价还价后,我以五十五块钱为代价骑走了它。

我和冯如意不算老友,但相识也有三四年。我大二时的一次偶遇,让我们互通了联系方式。她的样貌一直未变,从我第一次见到她起,她就顶着不乱的短发,架着一副眼镜。她调到这家杂志社之后,经常找我投诗。我大多没接。不是不想挣钱,实在写不来。后来她换了法子,想拉着我去写采访,我推了两次,去过一次。那次是给一个深耕小学教育数十年的老教师做专题,定的上午九点。我下了夜班,小憩醒来已是九点半。等我风尘仆仆赶到现场,冯如意和老教师已经喝了三壶茶,笔记本上群蚁排衙。她惊讶地看过来,又招呼我快坐,扭身跟老教师介绍说,这是社里的同事,昨晚熬夜编版,不小心误了时间。老教师这辈子,见得最多的就是学生,第二多的,犯了错的学生。他慈祥地看着我,用所谓我谅解你的眼神,从上到下地看着我。出门之后,冯如意一言不发,我有点紧张,说,对不住啊对不住。她很愕然,说,都弄完了,这有啥。

上次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,母亲言辞闪烁。当时我听出不对,想回家看看,被她拦下。我爸走的早,中学以后,就是她拉扯我。中考之前,她患中耳炎,拖着没去医院。最后左耳膜穿孔,听人说话总是歪着头。西北风沙多,她侧头的时间一长,扬起的脸上总是有一层沙。大学毕业后,她一直以为我在政府机关工作,很少打来电话,怕耽误我上班。一周以前,我打回电话,说,妈,最近过得还行?她说,啊。我说,楼下李姨,还跟你唠?她说,行,啊。我说,喂?她说,啊,我没事。我说,怎么回事?她说,没事啊。我说,我要不回去一趟。她说,不用,不用。

飞天,腾云驾雾,缠锦绕幔,婀娜多姿。隋代以降,莫高窟开凿不断,修长的敦煌飞天,在大漠里上升。时人以为,西北夜放金光,有大吉之兆。又传说称,隋炀帝曾想西巡敦煌,起因就是飞天入梦,反弹箜篌,摄走炀帝的魂。玄奘取经天竺,回唐之后,又于莫高窟封存佛经不计其数。西北的土地,愈发神圣。民国时,英国人取走数幅壁画,敦煌大殇,飞天却身姿轻盈,飞越三大洋,俯仰于远西之地。岁月淘沙,高红国看见的,已经是一洞灰白斑驳的墙皮,褪色的颜料下,勾勒出婉约的体态。是夜,旅社外风沙大作。高红国孑立在窗边,灯光忽明忽暗,沙尘聚拢,盘旋向上。有几粒坠下,落入他的掌心,圆润如舍利。

次日,高红国走进敦煌研究院,详细考究飞天绘画技法,从颜料到运笔,直到傍晚方休。不久,交流活动结束,他把自己反锁在家中。从此不与外界通音信。千禧年前的一批作品,可看出仿的唐代飞天,形似宫娥,弹琴鼓瑟,场面宏大。上个月的那幅,名为《消逝》,构图简单,一大张空白的纸,中间寥寥几笔。一位飞天,仰起脖子,面向天空,双臂垂落,琵琶跌下,身旁彩带飘舞,即将升空而去。冯如意给的文件袋里,除了这些,还有一幅作品复印稿,下方手抄标题。我看了一会,飞天面容不清,疑似是打印机缺墨。再三辨别之后,终于能隐约辨出眉眼。其相淡然,抛弃一切,与世无争。

关齐所说的阿蒙烧烤,在逍遥路南侧。老板叫周蒙,是本地人,比我大半轮。面色黝黑,但还算方正。上大学那会,我就偶尔来他这吃一顿。店面不大,上下只有周蒙操持。他的烧烤,胜在火候到位,下料恰当。吃的次数多了,我俩就加了微信,偶尔侃两句。下班之后,我不想回家,一路闲逛,就走到了逍遥路。烧烤店开了个小门,周蒙在里面备菜。我推门进去。他看着我,一擦汗,说,来吃串?那得等等。我说,不了,就来看看,明天来吃,说预约了。他说,哪个预约的?我说,关齐,我朋友。他说,她啊,晓得了,明天来吃啊。我说,那必须的。

周蒙干活有个特点,喜欢杂着来。刚刚还在穿串,一抬头看着桌子有点脏,就把拿着抹布擦一圈。刚擦完,发现墙上菜单歪了,又忙不迭地去扶正。如此一套下来,一个多钟头过去,手头的串还没穿几串。我想了想,说,蒙哥,我帮帮你?他有点意外,说,行,需要我教你吗。我说,不用,我在烧烤店打过暑假工。有两个人干活,效率翻了番。穿串这事,看起来轻松,实际上算半个体力活,再加上我是生手,假使不注意,手上就容易多个窟窿。没多久,我背上渗出一层汗。于是我把罩衣搭在一边。我说,蒙哥,你也不雇个人帮你。周蒙说,没那闲钱啊。我说,对象也没有?周蒙说,分了,早分了,现在单身汉。我说,我靠,咋回事啊。他说,这有啥咋回事,就是分了,彩礼谈不拢。我说,哥,何必单恋一枝花。周蒙笑骂一句,你小子,我都看开了。

穿了半盆子肉,我把手套摘下来。周蒙递来一根利群。我说,不抽烟,不抽烟。他就给自己打上火,喷了两口烟。我从边上拿了颗益达。过了半晌,我站起身,说,蒙哥,我走了。他说,不送了,我还得接着收拾。我说,明天中午我就来。他说,知道,知道,关齐说了好几遍。我说,蒙哥,你俩咋认识的。周蒙说,她经常来这,熟客。我说,行,我真走了哈。

关齐酒量一般,刚喝完三瓶青岛就脸色泛红。我半斤八两,喝的稍多几瓶,也有些头晕。中午来吃串的人不多,总计只有两三桌。周蒙在不远处忙活,满头的汗流下。我吃下一串烤五花,问,关齐,你找我吃饭,啥事。关齐眯眯着眼,说,我要是说,没事,就是想吃个饭,你信不信。我说,我信。她说,就这样好,坦诚。我问,再来几串?她说,别了,让周哥歇歇,我记得你说过,咱俩一个学校的?我说,是啊,一级的,我三班。她说,巧了,我四班,你见过我吗?我说,好像没见过。她说,但你一定听过我们班主任,就个老彪子。我说,有所耳闻,你这两年怎么扛下来的。她说,就四字,逆来顺受。我说,让你活明白了。

关齐又给自己开了一瓶。我说,你不能再喝了。她说,那就不喝了,你帮我喝了吧。我接过绿色的青岛瓶,喝了一口。听见她说,你没见过我,我可见过你啊。我说,你记错了吧。她说,我没记错,那时候你在一楼,把头发留得很长,显得很突兀,眼神悲伤,像是那种随处可见的青春期男生。她又说,现在你把头发剪短了,眼神也变了,稍微胖了一些,可我还是能认出你。我说,你说笑了。她说,你记不记得毕业典礼那会,学校让我们在太阳底下,一直站了四个小时?我说,记得,不少中暑的。她说,真奇怪啊,明明什么都结束了,可还是那么累。我说,没办法,学校是弱智。她笑笑,说,都差不多,谁能想到四年到现在,咱俩都白学了。

其他的食客陆陆续续散去,店里只剩下我们一桌。周蒙站在门边,倚着门柱,打量着我们。我低下头,过了一会,说,我刚才撒谎了,其实我见过你。关齐没有回答,她已经走到门口,周蒙站着的地方。周蒙说了几句什么,关齐大笑起来。她张开双臂,蹒跚着,左脚和右脚交替,沿着一条想象的直线,摇摇摆摆地走去,像一只失重的企鹅。周蒙在她身后,交叉双臂,出神地凝望。我走出门,夏天的阳光,猩红夺目,泼洒火焰。我目之所及都如在燃烧,狼烟滚滚。我也跑起来,拦在她身前,说,我给你写过信。关齐说,我知道啊,我一直知道是你。周蒙挡住我,说,你去吧。我挥起一拳,打在他脸上。周蒙摇晃一下,说,欠你的,走吧。我喘着粗气,手机在口袋里振动,是母亲来电。我还没接,她却自己挂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条母亲发来的消息:电话无需回复,没什么大事,只是我发现,我右耳朵好像也听不见了,不用挂念,好好上班。

冯如意说,今天没迟到,挺好。我说,改过自新了。她说,快到了,坚持一下。高红国住的小区很难找,冯如意即使来过一次,还是花了半个钟头才摸到单元楼的门。一整栋楼的阳台都做了封闭,只有一家例外,大敞的阳台像是楼房缺失的门牙。冯如意说,那家就是高红国。

爬到三楼,我敲了几下门,一个眼窝深陷的女人把门打开,但只掀了一条缝。冯如意亮出证件,说,大姨,说好了的。女人叹了口气,说,你们进来吧。冯如意问,老先生呢?女人说,他不在。冯如意一愣,问,出门了?女人说,不是,就是不在,昨天早上起床之后,他就不见了。冯如意说,大姨,我不太明白。女人说,你们进来看看吧。

高红国的家陈设很简单,两室一厅,东边的是她妻子的卧室,西边的是他的画室兼卧室,阳台在客厅边上,平时都锁死。女人把自己卧室的门合上,说,我带你们到画室,他走之后,我没动过这屋。一进画室,满地铺着白纸,墙上贴着几幅临摹的莫高窟飞天,一张木桌上摊着一张画,上面沾着点颜料。画室和外厅一样简朴,最深的地方埋着一张床。我四下打量一圈,看向桌上的画。这幅画,比那幅《消逝》还要简单,只剩飞天的轮廓,背对画面,伸出双臂,彩带环身。冯如意也凑过来,拍了两张照。女人说,你们带走它吧。冯如意问,不要紧吗?女人说,留着也没用。

从画室出来之后,冯如意去了阳台,回来告诉我,阳台上也有些不少绘画器具。采访对象已经消失,他妻子也没兴致接受采访。我们道了谢,拿着画出门。刚出门,冯如意就说,怎么不见了呢,怎么就不见了呢。我说,行了,休息休息吧。冯如意说,再问问。我说,你问谁去。她说,一个大活人,总有看见的。我说,你犟劲又上来了。她说,不能无功而返。我说,你想啥呢。她说,万一,万一有人看见,或者有人知道,稿子就有着落了。

冯如意叩了七八扇门,问了五六户邻居,有的翻个白眼,有的说不知道。一直到傍晚,天色昏黄,云层堆积,作势欲雨。她来到一楼,敲响最后一户人家的房门。片刻之后,一个神色憔悴的男人给她开门。冯如意问,您好,三楼有个老画家,前几天失踪了,你有印象吗?男人说,哪家啊。我说,没封阳台那家。男人说,那家?冯如意说,对,您知道什么吗。男人眼睛上挑,扶着门框,想了想,说,我可能真知道,我前天晚上应酬,凌晨一点才结束,醉醺醺地往家走。走到楼下的时候,没封阳台那家开着灯,跟探照灯似的,特亮,一老头搁阳台上,手上拎着不少东西,我寻思着晃眼啊,就往上头瞅,我刚一抬头,就起了大风,那风啊,飞沙走石,一阵一阵的烟往天上扬,我酒一下子醒了,那家的灯也闭了,我就看着,那老头还杵那,也不知道避一避,三四分钟之后,风就停了,我再看的时候,老头已经不见了,我猜着可能进屋了。我看看冯如意,她摘了眼镜,若有所思,问,你还看到什么了吗?男人说,没了。冯如意问,再想想,比如天上?男人说,有了,还真有,风停了之后,我看见天上有团影子,飘着,向上飞,有点像人形,不是往月亮去,就直直地,向天空飞。我还想问,冯如意拉住我,说,谢谢您。男人微笑一下,把门关上。我说,接下来怎么办呢。冯如意说,你是不是该夜班了。我说,活我辞了,干不来。她说,那咱吃饭去吧。

我大二的时候,第一次见到冯如意。那晚我独自在大排档喝闷酒。冯如意和另一个男人,面对面坐在我隔壁的桌子上。他们很少说话,酒喝了一瓶又一瓶,空瓶子堆了一地。他们喝完第二箱之后,冯如意站起来,举起空瓶,砸在男人的头上。玻璃和残存的酒液一并飞溅,血从男人的额角流下。他也腾地站起身,高举起另一个空瓶。我扶住椅子,随时准备拦住他。男人的手在空中抖了抖,把那瓶酒又向自己的头上砸去。我再看向冯如意,而她已经瘫坐在地,哭声如雷鸣。

冯如意喝的很多,又吐了不少,没再提采访的事。我结完账,搀着她走到海边。巨大的波涛声,层层叠叠地扑来。海边的路灯年久失修,忽明忽暗。海腥味、浒苔发酵的臭味,和刚刚沾染的酒气,萦绕在我们身边。冯如意走路踉踉跄跄,靠在我身上,说,我的朋友啊。我没听清,把耳朵凑到她嘴边,说,什么?她说,我最亲爱的朋友啊。

前面出现了一点光亮,是这里唯一完好的路灯,在艰难地发光。我们走到灯下,亮光炫目,而我的眼前尽是晕影。冯如意突然从我身边挣脱,闪身到前,反手抵住我的胸口,抬起头,直勾勾地看向我。我看着她的眼睛,发现她的瞳孔一片深黑,我的脸映射在上面,瘦长,扭曲,像游蛇,像舞女。我的身体愈发沉重,缓缓弓下。但我感到,有灵魂正变得轻盈,从躯壳里挣脱,仰起脖子,无欲无求,面向夜空,飞天而去,再不回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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